烟台晚报副刊“走近大家”栏目峻青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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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矫健
在我的创作生涯中，前辈作家峻青对我影响非常大。
我父亲与峻青是老乡，两个村子相隔三十里，南下到上海自然成为朋友。我读小学四年级时，有一天峻青叔叔来我家，带给我一份珍贵的礼物。他听父亲说我喜欢看书，就把短篇小说集《海燕》送给了我。当时我深感震撼，没顾得看书，只仰脸看人——峻青叔叔方正的脸庞，厚实的身形，慈祥睿智的眼睛，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。这是作家啊，真的作家，活的作家，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！这使我产生信念：作家是人不是神，长大了我也要成为峻青叔叔这样的人！文学的种子，播进了我幼小的心田。
《海燕》是我第一次读峻青叔叔的小说，一口气看完，感人的故事，跌宕的情节，深深吸引着我。当时我有一张上海市少年宫的借书卡，因为作文写得好，班主任倪老师把全班唯一的一张借书卡发给了我。这可是巨大的奖赏，因为调皮捣蛋我连红领巾还没戴上，凭着借书卡却可以参加上海市少年宫的活动，无比荣耀！
那时候少年宫经常举办读书会，我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，听到一位阿姨在讲《党员登记表》，峻青叔叔的小说在她美妙的声音中更具感染力，我们沉浸在故事中。最后英雄人物壮烈牺牲，我身边一个女生竟轻声地哭起来……后来，我用这借书卡阅读了峻青叔叔许多小说集。我骄傲地对小伙伴们说，我认识作家峻青，他还送给我一本书呢！
少年时期的阅读让我沉湎于故事中，峻青叔叔的小说具有动人的情节，强烈的感染力。战争岁月的人和事，本身充满戏剧性，残酷与死亡相伴随，自有其特殊的张力。峻青叔叔以饱满的激情，述说着大开大合的故事，紧紧抓住读者的心。我看这些作品，总有拿不下眼的感觉，每一篇小说都读得痴迷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，我对峻青叔叔的小说理解加深，兴趣从故事转移到人物形象。他笔下的人物生动鲜活，个性突出，每篇小说都会留下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。呼之欲出的人物在故事中行走，使得整个作品神采飞扬！
我最喜欢《老水牛爷爷》，那个身强力壮的忠厚农民，看见小孩背着一网包草吃力前行，会帮忙把网包扛在自己肩上，甚至把小孩也一块儿背着，像一头老水牛稳步走回村庄。老水牛被抓，满口牙齿被敌人敲掉，仍然顽强逃脱跑回来报信，说话漏风让人听不懂。仁慈热心、勇敢不屈的老水牛爷爷，实在令人难忘。峻青叔叔的小说有一个特点，英雄人物大多牺牲了，悲壮的故事，浓烈的激情，将作品推向高潮。悲剧带来崇高的美感，与战争时代的真实生活相吻合，英烈形象更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。
青年时代我开始文学创作，终于梦想成真，成为一名专业作家。我经常去峻青叔叔家玩，他的子女都是我发小，我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晚年。
有机会接近前辈大师，我难免想学点写作绝招，得一套“文学降龙十八掌”最好。但峻青叔叔很少发表长篇大论，可能我在他眼里和他儿子小弟一样，都是上房揭瓦、街头打架的调皮小子。不过，峻青叔叔偶尔露出来一两句话，就使我受益匪浅。有一次，我询问他对一位作家的看法，他简短地评价：质木无文，不懂渲染。我第一次听到“渲染”这个词用在小说上，不明白是啥意思，我再看峻青叔叔的作品，慢慢就悟到了。他的描写非常独特，景物、情绪、心理、行为，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图画，徐徐在眼前展现。那繁茂的枝叶、艳美的花朵，使我明白了渲染在小说写作中的意义——写故事不能一根光杆，有花有叶有色彩，那才丰满感人。
这一文字特点，在峻青叔叔的散文中得到更好的发挥。小说引起轰动后，他又写出了《秋色赋》《瑞雪图》《欧行书简》等许多脍炙人口的散文，这些作品独树一帜，在文坛产生强烈反响。峻青叔叔的散文语言恣肆汪洋，绚烂多彩，读来优美酣畅。如果作比喻，我愿意想象一碗汤，类似佛跳墙那样的浓汤，醇厚鲜美，层次丰富，越品越有滋味。文字层层渲染，情、景、物、人，立体交融，涌现在我们面前，如油画，如电影。尤其是景色描写，有俄罗斯风，使我联想起屠格涅夫的作品。有人甚至认为，峻青的散文更为优秀，语文教材大量选载他的作品，据统计他是入选教材最多的作家之一。这些散文被人们反复诵读，影响久远，也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的文学财富。
从发表处女作开始，我也写了五十年小说，逐渐积累起一些经验。晚年回顾峻青叔叔的小说，又有新的感悟。我们这个时代影视大爆炸，给小说创作带来很大的影响。我也参与影视写作，知道一些规律。从这个角度看，峻青叔叔的短篇小说令人惊讶！他的《黎明的河边》《党员登记表》都被搬上银幕，深受观众喜爱。两个短篇拍出两部电影，堪称奇迹！这个纪录，至今也难以超越。胶东不少作家的作品被搬上了银幕，比如曲波的《林海雪原》，冯德英的《苦菜花》，那都是砖头厚的长篇小说。
2017年重新拍摄的电影《党员登记表》 资料图
众所周知，电影需要故事、人物、大量的细节，短篇小说怎能做到这一切？在我看来，至少故事内核具备延伸性，才有可能发展为影视。那么，峻青的短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特点便凸显出来——厚重。小说的内涵丰富，故事人物高度浓缩，构成其厚度与重量。这一点过去方家很少论及，却是峻青小说非常突出的方面。短篇小说因篇幅限制，讲究机智、轻灵，很难兼顾厚重。峻青叔叔突破限制，能在短篇里藏两部电影，这就好比用手枪打出重机枪的效果，至今想来也令我啧啧称奇。
峻青叔叔晚年专攻水墨画，犹以牡丹见长。所画的风中牡丹，极具感染力，被人广为称道。他喜欢牡丹，从爱女的名字体现出来，孙丹薇，可见在其心中早就盛开着牡丹花。我曾在报纸上看过报道，峻青的水墨作品在海外办画展，可见影响不一般。我对书画之道是门外汉，渲染这一水墨画的术语，我也是在写作中慢慢体会到的。
峻青叔叔作画也有笔名，齐东野叟，引起我极大兴趣，其中甚有讲究。孟子曾论及胶东人，态度不算友好。因天涯海角路途遥远，老先生很难亲临，他便把山东半岛视为化外之地，称胶东人为齐东野人。胶东话也是鸟语，就像今天北方人听广东话一样。还别说，文荣一带的方言拖腔拉调，真有那么点意思。峻青取号齐东野叟，用的就是孟子这个典故。野就野吧，我想象中出现这样的画面：胶东一位野老头，独自在家乡林寺山中奔跑，在大海边奔跑，在辽阔的原野上奔跑，何等活泼有趣？他的生命力与其艺术作品一样，蓬勃悠长！
今年是峻青叔叔百年诞辰，他已离我们远去，但他的小说、散文、绘画，是永留人间的瑰宝，每每细品，回味无穷。仅以此文告慰峻青叔叔、于康阿姨在天之灵。
作者简介
矫健，当代作家，代表作《老霜的苦闷》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（鲁迅文学奖前身）、《老人仓》获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（鲁迅文学奖前身）；第一部投资类长篇小说《红印花》获1998年山东省“五个一精品工程”奖；短篇小说集《天局》出版5个年头，重印50余次，印数过百万册。
作家出版社将矫健2022年长篇小说力作《隐患》与小说集《天局》、商战长篇小说《换位游戏》《金融街》《楼王之谜》一起策划为“天局”系列出版发售，受到读者热捧。
2017年，矫健担任周梅森编剧的电视剧《人民的名义》首席策划，剧中高潮引用了他的小说《天局》。
